2013年2月19日 星期二

黃昏之後

我在研究室裡度過了黃昏,然後緩步來到街上,看無數車輛在綠燈發亮的瞬間一齊狂奔。引擎的聲響極有氣勢,廢氣一瞬間迸發擴散。其中有無窮的生命力,驅動著有機物的燃燒,產生二氧化碳、熱能、種種難題、以及龐大的意志力。公車裡裝滿了人,車頂上一盞燈勾勒出人群的輪廓,自我眼前一閃而過。沒有人告訴我晚餐的內容。我沿著人行道走著,從容地構思一個人的晚餐計劃,而後排定購買順序,行走動線,然後附諸實行。日復一日如此,時間久了以後,偶爾會出現強迫的感覺,那是一種對晚餐的倦怠,是對規劃晚餐內容的行為著迷過度的一種結果。我並無法免疫於這種症狀,也不覺得我會因此變得不健康。這件事畢竟也是需要思考,也需要嘗試的,就像工作,就像設計一個電路一樣。感覺起來天差地遠,但是在某些時候,這些事情對我並沒有什麼不同。

有人對這種近乎自閉的孤獨狀態嗤之以鼻。他們認為我們既有所屬的群體,不總是身在其中,乃是一種生活的浪費。然而許多人與我卻與他們不同。我享受那種無雜訊的行走,沒有太多話是說過就忘了的,也沒有太多聽聽還得勉力強記的談論。那時候就能看見鳳凰樹的細葉點綴空無一物的天空,就能看見隱藏在巷弄內不起眼的招牌,就能看見路一直往前方遠去逐漸隱沒的樣子。那時候就可以看見在過去或未來發生的事。與愛人朝朝暮暮,在肢體的溫存中暫時忘卻自己,實為一種絕美的,至上的境界,但那種狀態幾乎不曾出現,因為人總是看得見自己,總是在什麼瞬間,視線移到自己模糊的鼻尖,一個意識突然闖入了原本的狀態,什麼都中斷了,其他的什麼都開始了。有了快樂就想知道快樂的源頭,快樂引導人不滿足於現狀。所謂滿足,有兩層的意義,第一是滿足這件事本身的定義,第二是在該定義下劃出滿足的極限,知此二者,方能知足。知足於人何其難矣哉。

觥籌交錯,熱鬧的飯局結束後,意猶未盡,但大家仍互相道別,各自走散,因為有人得處理家裡雜務,有人為了明天的工作得早點休息,也有人其實無所事事,只是順從了大家的決定。回到住處的路上,內心往往會湧起一股沉重的孤獨感,形諸於路燈昏雜的光,與行道樹間偶來的夜風。但,在那種情境中,我更能想通一些困擾自己的難題,更能看清一些朦朧的生態。那種孤獨固然是痛苦的,但那卻是一個內心清明的人樂於忍受,也樂於享受的。宴起,宴散,就像是一個美妙的旅程。一群人在共同的目的地盡興玩樂,在歸途中也就在搖晃的車廂中放心睡去,在惺忪中將那些發生過的美好回憶一一倒帶播映。對,就是倒帶,一種在數位生活中已經快要消失的動作。回憶是一種特殊的訊號,倒帶需要時間,需要經驗,把過往的材料構築成完美的畫面和語言。懂得回憶的人,會讓每則回憶都成為表現力無窮的藝術作品。

適量的孤獨與適量的熱鬧,可以藉由黃昏之後離開研究室獨自的行走而一次達成。工作終究不應該夜以繼日,那樣並無法得到滿足。事實上,我常常在無眠的深夜裡,精神正好,索性起床來打開模擬軟體,做些電路設計的事,也不會覺得無聊。那是因為自己的內心已經澄澈過,處於一種欣然接受各種生活面向的狀態。是故,每天花一點時間在人群之外感受一種淡淡的哀傷,是我無可救藥的愛好。就像茶或咖啡,苦與甘混為一體,但就是有感覺的生活。

(2011.08.0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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